哲学读物越来越网红,先别急着骂
《超脱》剧照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采写 | 张文曦
✎编辑 | 萧奉
哲学类读物,正在成为网红畅销书。
《爱欲之死》《妥协社会》《倦怠社会》等韩炳哲系列的小册子仿佛掌握了文化密码,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年轻人焦虑和内耗的痛点,引发年轻人共鸣而颇受关注,掀起了一阵“韩炳哲热潮”。
哲学热似乎复兴了,人们持续试图从哲学读物里寻找慰藉和方向。
但另一方面,哲学作为现代学科分类的第一大类,一直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存在。在很多人印象里,它高高在上,躲在象牙塔,无法对现实产生具体的观照。最近,后浪研究所发布了“理想专业调查”,在“不同学科门类的后悔程度”中,哲学排名第一。
蓝江是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从2016年开始,他开始关注数字资本主义研究,关注游戏里的具身性,关注功绩社会下的倦怠心理。他发现,数字化进程对人的生命状况产生了变革式的影响,从数字劳动到数字生产方式,人们再也无法逃脱这座名为“技术”的伊甸园。
这位哲学系教授,会如何理解功绩社会下年轻人的倦怠心理?人们如何才能逃脱这种内卷和倦怠?哲学图书热销,与此有什么关系?在他看来,哲学研究目前最大的问题又是什么?
以下是蓝江教授的回答。
功绩社会下,我们为何倦怠?
硬核读书会: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描述了倦怠社会的特征,人的活动生命维度的行为消失了,生命的活动不仅没有成为人的条件的延伸,反而在劳动中逐渐变得机械化,萎缩成单调的重复性活动。近几年备受关注的影视作品《我的解放日志》《我,到点下班》对这类现象也有描述。在你看来,当代年轻人感到空虚和焦虑的社会性根源是什么?
蓝江:在数字社会之前,我们从事的都是身体性劳动。但是在数字化社会之中,除了具身化的世界外,还有了另外一种生活——我们的身体各个部分都转化为数据,体现在数字界面上的数字劳动。在数字劳动之下,人们的任何活动都被转化成了倦怠社会里被称之为“功绩”的东西。
学生、老师、记者等不同职业的人,整个生命和活动都转化成KPI指数。一旦数字化了之后,管理层不再关注个体的生命状况,转而关注的是数字化的业绩。
当然,这些管理层虽然偶尔会关心一下人,搞个团建或者搞个什么活动,但这些活动实质上还是为了实现公司的业绩而开展的,即让员工以更好的精神状态投入到工作中去。每个人的生命意义都是由这样的KPI指数来构成的。
其实,这不能叫人的意义的丧失,因为我们在进入工业社会后,那种慵懒的、男耕女织式的、浪漫主义田园生活方式已经逐渐消失了。一旦进入到现代社会,人被规训到机器面前,成为机器的奴仆,人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身体了。
在进入到数字社会之后,因为数字化更进一步深化了监控和规训的技术,从而让每个员工都成为巨大的算法和智能机器裹挟的碎片。
《我,到点下班》剧照
硬核读书会:你在《功绩社会下的倦怠:内卷和焦虑现象的社会根源》中提到,要理解倦怠社会的根源,必须要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命政治属性。能否结合这个理论,解释一下现代社会的内卷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蓝江:在我看来,内卷和内耗,这从来不是一个心理学问题,而是社会的格局加速变化,对年轻人生存空间挤压之后所产生的后果。
从2016年开始,我们社会中的数字生产关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从雇佣劳动生产关系变为网红经济。在以前的雇佣劳动生产关系中,公司按照等级为员工发放工资,每个人都能拿到钱,只不过是多和少的问题。
但是到了网红经济,公司会嘉奖那些能创造最大收益的员工。比如一个网红公司培养出了一两个网红,就给他100万,然后将他们的100万变成励志的故事,告诉那些怀揣着梦想的人向他们学习。
公司创造了欲望,也创造了一种激励模式,他们会跟新来者说,“这两个网红干得很好,你看他们一个月就可以拿到100万,你们只要足够努力,创造出足够的关注度和点击率,以后跟他们一样,也可以拿这么多钱。享受着和他们一样的奢华的生活。”
这种话就像毒鸡汤一样,刺激着每一个互联网平台的用户,让他们带着梦想,努力创造流量和业绩,但事实上是“Winner takes off all”(赢者通吃),他们看不到只有那些处在头部的网红才能拿到这样的收益,其他人只是被这种激励性话语蒙蔽了。
《绝世网红》剧照
第二个层面我称之为雇佣关系的解体,从传统的雇佣劳动关系变为外包经济。原来从仅仅局限于某个地区的劳动力,现在已经可以全部扩散到全国乃至全球范围来进行生产。原来只是某个固定空间的生产方式。
在我们今天的这种数字化生活中,原来那种稳定的通过劳资关系得到劳动法保护的雇佣劳动关系正在一步步解体。
我在文章中有一个比喻,这种劳动关系“如同神庙中的砖一片片掉落,人们只能蜷缩在为数不多的稳定性的地面上互相竞争和内卷”。稳定的工作越来越少,更多的工作体现为临时的外包性质。
我们的中国学生和劳动者是适合于稳定的雇佣劳动关系下的群体,不太适应那种要去到处找单、接活的高度不稳定生存方式。所以,为什么今天有考公务员热,因为大家都在寻找这个时代稳定性生产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超脱》剧照
硬核读书会: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先于本质”认为人的存在从根本上就是虚无的,人没有预先的本质,而恰恰正是这样人才有“绝对自由”。其实,年轻人是否可以从“存在就是虚无”这个思路来解放自己人生的可能性?
蓝江:萨特他准确的意思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存在(Existence)优先于我们的本质。事实上他在说这句话时,是在说明我们“如何在这个苍茫的、破碎的、黑黢的世间活下去”要比我“了解我是什么”更重要。
其实,萨特持有的论调很有悲剧性,他讲的自由不是一种无限自由,跟康德那种绝对自由是不一样的,而是说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能够多大程度上展开我们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最开始读《存在与虚无》时,读出了二战以后法国知识分子的迷茫感。为什么是虚无?因为你不活下去,你不努力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你的生命就会陷入虚无,虚无既是解放,也是人类本身面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没有任何的本质可以确定你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讲述萨特与波伏娃故事的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剧照
硬核读书会:其实,还会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哪怕现代人在思想上解放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要面对催婚、买房、工作的压力。思想上的觉醒有可能会产生更深的割裂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理想和现实中的差距?
蓝江:现在一些年轻人从大厂逃回到小镇,或者进行Gap Year,试图从数字时代的内卷和倦怠中逃出来。高度数字化的机制更多还是发生在一二线城市中,一些小镇和县城的生活节奏还是比较慢的。
在这个时代,首先你自己要有能力活下去。只有站稳了脚跟,才能思考自由的问题。自由是以我们的生命能够存活下去为前提的。也有人提出要反抗,但事实上,在这种数字化体制中,普通年轻人的反抗基本上是连螳臂当车都不算。
我相信年轻人可以创造美好的未来。前提是所有进入到这个游戏的人,首先要挡住敌人的第一波攻击,你挡住了第一波攻击,你才能去思考后面的建设和发展的问题。
硬核读书会:其实,能够选择逃出现有生活的那群人,本身就拥有一定的资本和权力,所以才能够出逃。更多的人还是要面对思想和现实的割裂感。
蓝江:这个又要回到萨特刚才的命题。今天有人规定你的生活方式必须是什么样吗?没有的,没有预先规定说结婚生子就是人必须要的生活方式。
就像这些东西从来不是规定“人是什么”的本质一样,如果你需要这种东西,当然可以考虑,但是并没有规定每一个人必须要按照这种方式来生活。我们自己愿意怎么去活着,这个决定了我的本质是什么。
数字时代,人们更关心远方
硬核读书会: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写道:“技术的本质在于集置中。集置的支配作用归于命运,因为这种命运一向为人指点一条解蔽的道路,所以,人往往走向(即在途中)一种可能性的边缘,即一味地去追逐,推动那种在订造(bes-tellen)中被解蔽的东西。”
现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都要依靠各种各样的中介才能进行行动,从手机到键盘,从耳机到电视,我们必须隔着某种装置或工具才能接触这个世界。在这种装置面前,人产生了什么样的局限性?
蓝江:首先,我们摆脱不了中介。个体在数字时代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当别人都选择以数字为中介的时候,一个不在数字中间的人就会被排挤。我们必须要通过数字为中介来思考很多的问题。
柏拉图的《斐德罗篇》里有一个对话发生在苏格拉底和斐德罗之间,斐德罗擅长书写,并将书写技艺凌驾在人本身的记忆之上,大意是有了书写,人们就更加愿意把记忆给写下来。
但苏格拉底对斐德罗进行批判,说当你用书写来代替自己的记忆时,你的记忆就残缺不全了,就被阉割掉。今天,我们在使用数字化媒介的时候,得到了便利,但损失了很多其他东西。
所有事情都通过数字化媒体被再现出来。我们今天更关心俄乌冲突,但是不关心我们的邻居在干什么;我们今天更关心那些明星的花边绯闻,但对自己家人的情感却是冷漠的。
《源泉》(1949)剧照
硬核读书会:最近,美国语言学家、哲学家乔姆斯基猛烈批判了ChatGPT的应用。他认为ChatGPT为我们代劳了思考的过程,仅仅提供思考的产物,不可言说的思维被简化为对整合后的材料的判断,简而言之,人类跳过了复杂的思维进程。在你看来,人工智能技术会“伤害”还是“促进”人类的思维?
蓝江:“伤害”还是“促进”,都是从人类的评价机制角度出发的看法,也就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我更偏向于认为,人工智能技术会让人的思维结构产生彻底的变革。
20多年前,人们也没有为一个出现智能手机和电脑的时代做好准备,但最后也很快适应了。以后的人会怎么样思考自己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我处在今天的人能够给出确切答案的。能够确定的是,我们绝大多数的观点和思维结构会被新的技术所革新。
动漫《新世纪福音战士》剧照
硬核读书会:由于生活和工作的压力,人们似乎把越来越多的重心放到了私人领域上,很多自媒体会发表类似“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关心国家大事”这样的言论。但同时,人类学者林愚波认为,“划分公、私领域,并将公领域说成比私领域更重要,这本身就是在施加一种话语霸权”。如果一个人只关心他的私人领域,是不是代表着他必然缺乏某种公共性?
蓝江:你说的第一个观点也是哈贝马斯的观点,他同样担忧公共领域的消失。
但是,对现在的人们来说,公共领域的定义和以前传统知识分子所认为的公共领域不是一回事。
公共领域是什么?今天的年轻人说,如果原有的公共Wifi断掉了,这个对他来说就是公共性事件,而此前的知识分子完全不会这么理解。同时,也会有新的私人领域的出现,如我没有经过一个人的允许,擅自使用了他的账号,这就是一个对数字私人领域的侵犯。
而对于传统知识分子,关心人类的权利关系的分配等才是公共领域。显然,在数字技术下,不是公共领域消失了,而是说公共领域、私人领域的边界和范围发生了解域化和再辖域化,形成了新的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
两者的边界没有消融,而是会在数字空间中产生新的公共领域和新的私人领域。
只有和每个人的生活产生联系
哲学才有生命力
硬核读书会:从一些书籍的销售情况可以发现,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翻看哲学类和心理类的书籍。韩炳哲系列的哲学书和以《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为代表的心理类书籍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作为哲学系学者,你如何看待韩炳哲系列书籍的走红?又如何看待由它带来的哲学热?
蓝江:韩炳哲采用了数字时代的写作方式,文章很短,一本书下来也就一两万字。对年轻人来说,韩炳哲的书很容易上手。
如果要去读海德格尔、福柯,一本书读几个月都读不下来。所以很明显,韩炳哲就是抓住了数字社会的特点,他是一个数字写作时代的思想家。
在韩炳哲的书里,很多年轻人会感到共鸣。他把一些很边际的现象放到中心来讨论,针对某些现象,把观点和话语说到极端。可能他某一两句话能够触动读者心扉,就会收获他的忠实追随者。韩炳哲是不露脸的,用文字来体现网红思维的思想家。
《超脱》剧照。
硬核读书会:有一些批评的声音认为,韩炳哲本身并没有提出很多原创性的哲学理论,只是根据现代社会的痛点进行整合。你认为这样的哲学书还有它的意义所在吗?
蓝江:对韩炳哲的这个批评我是赞成的。但是反过来想:如果让一些学术研究做得十分扎实的学者在镜头面前和韩炳哲同台竞技,是没有听众的。
哲学学界的很多研究和文章做得很好,但是只在小圈子内传播,很难产生普通观众的共鸣,因而不会有太好的社会效应,哲学的影响力就没有办法扩大。
相反,韩炳哲这样的学者能用只言片语——当然触动的不是哲学专业的学生,而是那些普通的劳动者、办公室白领、家庭主妇、工科学生,让他们了解到哲学思辨的魅力。
哲学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学院派在做的精深的维度,另外一个就是大众化的维度,这个我们做得是很不够的。很多人对哲学的理解,要么是某种教条,要么是稻草书变成金条的话术。哲学缺乏一个能够把哲学思想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效结合起来的层面。
当我们的理论,仅仅是用一些很生硬的黑话,讲一些大家根本就看不懂的东西,那哲学就会“死掉”。只有在和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周遭经验联系起来的时候,哲学才有生命力。
《维特根斯坦》剧照。
硬核读书会:如果让你给想要找到人生方向的年轻人推荐一些通俗的哲学书,你会推荐什么?
蓝江:乔纳森·克拉里有一本很好的书,中文翻译成《焦土故事:全球资本主义最后的旅程》。还有像格雷伯的《规则的悖论》《毫无意义的工作》,这些书都比纯哲学书更加适合非哲学专业的读者。
《焦土故事:全球资本主义最后的旅程》
[美] 乔纳森·克拉里 著,马小龙 译
华景时代 | 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2023-2
硬核读书会:近日,后浪研究所发布了“理想专业调查”,在“不同学科门类的后悔程度”中,哲学是排名第一的学科门类。作为哲学系教师,你觉得为什么这个专业会有这么高的后悔程度?
蓝江:这里首先要谈到大学的出现。现代意义上的大学都是近代资本主义的产物,它最开始诞生的目的就是让人成为人。
从封建社会、中世纪走向近代文明以后,必须有一个机构来承担教化的责任,让人们从非理性的、慵懒的、不适合于现代化的生存状态变成适应现代文明、理性的、合乎规则的生活状态。
哲学在大学最开始诞生时是必不可少的,这个学科不是为了让人们去面对职业和就业,而是让人们在接受了哲学的洗礼之后,能够成为一个现代人,一个懂得用理性反思和批判去思考自己周遭生活的人。
但到了今天,哲学仍然不和任何社会职业分工直接对接,哲学专业毕业的学生,除了在高校任职教授哲学,还有少量考公务员之外,哲学专业没有直接就业的前景,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地方。
并且,现在大学的哲学系也有自身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哲学越来越经院化,拘泥于文本,而不知道变通。读康德,读海德格尔,读柏拉图,好像把这些东西读得更透就是更高级的哲学,这就是中世纪经院派哲学犯的严重错误。
在我看来,今天许多学院的哲学学者正在重蹈覆辙。这种哲学离社会生活越来越远,人们就更加觉得哲学就是支离益和朱泙漫的屠龙之术,是一种空虚无用的东西了。
我自己的哲学观是,任何一个哲学存在的理由永远和每一个人切身的生活实际、生存状况密切相关。不同时代的伟大哲学家,黑格尔也好,萨特也罢,他们都回应了他们所处的时代人们普遍关心的问题。但是今天的学院派哲学中的很多人,没有面对今天年轻人普遍关心的问题。
《苏菲的世界》剧照。
硬核读书会:当代的哲学有诸多不同的方向,欧陆哲学、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技术哲学、伦理学等。哲学学科似乎有很强的活力,但不少人持有这样一种观点:哲学没有办法为当下的生活产生立刻的改变,它无法观照现实。你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蓝江:马克思曾经批判经院哲学空洞、陈腐。经院哲学的内容可能一本书里只有一两句话对人有点作用,绝大多数的内容没人看也没人关心,这是哲学的悲剧。
我们一直跟自己的学生说,要进得去也得出得来。你完全不进去也不行,不博览全书,就没有一把钥匙,去开启你心灵世界的大门。但是博览全书的时候你还要出得来。从书本里出来后,能够面对这个世界。就像柏拉图,他能走出洞穴,也能从洞穴外回来,指导人们的生活,这才是最重要的。
硬核读书会:当人们感到无助、困惑时,哲学能够成为当代年轻人的精神救赎和慰藉吗?或者说,你认为哲学合适成为提供救赎、提供出路的这样一个角色吗?
蓝江:我认为,哲学不是提供答案的学科。它从来不会告诉人你要如何去做。任何一个人的思维方式都有他封闭的一面,哲学可以在你封闭的一面上打开一扇窗户,告诉你外面还有一条路。
《大卫·戈尔的一生 》剧照。
· END ·
作者丨张文曦
编辑 | 萧奉
校对 | 杨潮